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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个好地方——为“世界阅读日”而写
【文章来源:】 【发布人:】 【发布时间:2014-04-23 12:00:00】 【点击率:5156】

作者:金宇澄

  我的少年到青年,1960—1970,是过渡的十年。少时记忆里有一座少年儿童图书馆,上海复兴中路独立洋房,长甬道,两边金色梧桐,对面是传出琴音的法式公寓“陕南邨”。我没有读完初一,风景已被“文革”画面切换,父亲是打倒对象,全家搬到了沪郊,因此我很少到校,只一次听同学议论,少儿图书馆的大门,被钉死了。这话里的意思是,图书馆一直是部分学生的注意目标。我大哥的学校的多个学生组织,紧盯校图书馆。革命之前,同学们有规有矩,进馆文雅借书,清楚书目详情;等逢乱世,转换到人人可“抢”的市面,部分学生的盘算惦记,便是如何伺机对图书馆采取“革命行动”。忽有一天,某同学急急来报——也就是前夜,校外某一组织突然“砸烂”了图书馆——半夜相当隐秘的大动作,在驻校多个学生组织的眼皮底下,所有“有批判价值”、“反动”图书,被迅速搬走了,所谓“措置太骤”,不声不响行动,大部分图书忽然不明去向,引得学生领袖们相互攻讦,肯定是有内鬼,私下都极为懊恼,有人形容说,这就是“噬脐之悔。”
  记忆里最早接触的书,大都是苏俄作品,《塞瓦斯托波尔故事》是少见刊本,托尔斯泰早期特写集,沙皇青年军官眼里的克里米亚战事,年轻贵族,笔触文雅。《顿河故事》(草婴译,50年代上海文艺版),大名鼎鼎肖氏早期的习作,独白式短篇,乡野草根的观念,强调人性张力,父子、兄弟相残,赤裸而惨烈,之后没看到新版。
  那是鄙视图书时代,也是对书籍极其珍视的岁月,所有的公私图书之劫难,学生肯定是执行者,因为避讳与遗忘,至今鲜见这方面详细回忆。1966年的图书有两种命运,一是“封存之书”,装运到仓库或地下防空洞,沉入黑暗里;另一批活泼的“流通之书”,在学生手中抢夺,传递,水银泄地,静静回流于社会暗处,这方面回忆,可以有——比如某个偶然,他或是她,如何得了某本或半本零缣断素,观念由此改变了,打开人生另一个窗棂……这类谰语浮言,慢慢汇合,形成这代青年的“地下”阅读史。
  1969年,我已与一批同龄青年去到黑龙江黑河地方的国营农场。全场聚有各城市青年约五千名,附近另有同等规模“格球山”、“七星泡”等大型农场,招募城市青年无数——其时中苏关系非常紧张,这些场子的劳改人员全部迁走,以大量城市青年回填,听说有一些场子,已短期给青年发枪,子弹只一枚,都是朝鲜战争的老枪,也有二战期间伤痕累累的马枪。后有一传闻,某个青年深夜跨过了冰封的黑龙江,原因不明投奔去到对岸,雪地留下一串脚印,但是当时的苏方不予接纳,最后通知我方边境,把一具蜷缩冻硬的尸体送回来,死者的书包内,发现一中文版《驿站长》,一本《外国民歌200首》(当时被禁之著名“黄色歌本”),解剖发现,他的胃是干瘪的,只有一点土豆残留物。之后,在无数个寒冷夜晚,农场田野上空出现幽灵一般的信号弹,大批青年被哨子惊醒,摸黑慌忙穿衣集合,在雪地里急行军,四处探查。连队的某个青年,同样秘藏一本《外国民歌200首》,每次半夜起身,我知道他都是把这本书塞在胸口,这个唱歌爱好者解释说,这是他最珍视的书,如果他死了,发现身怀此书,也在所不惜,他算是出名了。黑暗中,他的牙齿发出亮光。
  从另一面说,在当时黑龙江两岸极端抗衡情况之下,苏俄小说仍然是青年“地下阅读”的主干,每当黑暗的夜晚行军之时,我会想起《塞瓦斯托波尔故事》的火光,肖洛霍夫《顿河故事》铿锵的话语,这是一种奇怪的通感,或许,是与1950年代中苏蜜月期遗留的习惯碎片,因为天量印刷数字而形成的,根深蒂固的强化影响有关。
  这一代青年,虽然直到如今,始终被定义为所谓“青春无悔”,实也是千疮百孔,缺少统一精神内涵。来自各地区、各人之间的盘根错节,恩怨情仇,除却一般意义只念“宝书”之积极小干部,私下大都口味庞杂,积极传阅“旧书禁书”,读本五花八门,也大量出自上海,这应该是当年由他们更为年轻的手的剥夺与传达,使这类阅读活动如此活跃而隐秘,最后接近半公开的一种生态。几乎每时每刻,连队里都有陌生“新品”露面,口碑最佳,最合适男女心理,最注目也最文艺普及的,始终是普希金《叶盖尼·奥涅金》,或冻毙者书包里的忧伤《驿站长》,沙俄军官,龙骑兵,客厅沙龙,缱绻男女之恋,“达吉娅娜”爱之忧伤,“冰花在爆裂,田野闪耀着银白色的光”,甚至是普希金陌生的经验与格言,“我们爱女人的心越淡漠,就越能博得女人的爱……”是坚硬背景之下的青年们,更需要心灵的柔化吗?待等我们走到黄昏的田野,听到白杨高处的风声,心头会流淌屠格涅夫《待焚的诗句》:
  到那地方,到那地方,到那辽阔的原野上
  那里的土地黑沉沉的像天鹅绒一样
  那里的黑麦到处在望
  静静地泛着柔软的波浪
  那是个好地方……
  这大概是该国文本能给予我们的,唯一的肯定与安详。
  至于被老一辈读者目为好书,更苏联式的叙事:《拖拉机站长与女农艺师》、《克里姆-萨木金》、《士敏土》等等,在以后的几年里,已可以公开摊在火坑上了,少人光顾,那是我辈觉得枯燥,还是艰深呢?在这奇异的读书环境里,我眼前出现一个传送带的图景,大量的苏俄文本,在缓慢传送,《白夜》、《州委书记》、《叶尔绍夫兄弟》、《多雪的冬天》,包括少见的瞿秋白《饿乡游记》,高级水彩纸印造的苏联大部头美术画册,苏方专家的《建筑钢笔画教程》……我记得的一天,云雀在高空鸣啭,我在回场的马车上颠簸,身边装草料的麻袋里,缓慢滑出一本《铁木尔和他的兄弟》,翻开扉页,一个蓝色图章憬然在目:“上海少年儿童图书馆”。
  苏俄文本的阅读,于1980年代出版的《日瓦戈医生》、3卷本《古拉格群岛》引起颠覆,逐渐,也都被缓慢化解了。人们开始关注“垮掉的一代”,法国新小说,莫拉维亚,南美作家系列等等等等。稍后,我朋友供职的“苏联文学研究所”永远关了门,再以后的以后,却是在王朔的电影里,见到一群“文革”青年穿父辈制服,大唱苏联歌曲,与我的经验搅拌一处,涌起恍如隔世的恶心感。再过若干年,“垮掉的一代”,法国新小说,莫拉维亚,南美作家系列等等等等著作,已经在很多书架上泛黄了,我们面对译本,不再喜悦雀跃的情景之下,是2000年以后,出版界发掘出巴别尔《红色骑兵军》、《哥萨克的末日》,翻开那些文字,苏俄式的气息,仍然毫无阻拦,登堂入室,使人心率加快,让我想到了我的青年,想到遥远的《塞瓦斯托波尔故事》,《顿河故事》的审美与口吻……
  这个邻近国家对我的阅读影响,实在难以言说。
  [作者附识]
  写完此文,即发给遥远他国的胡先生看,他是当年老大学生,回复如下:
  宇澄兄的文章,不论长短,都是对书的崇敬。
  提到书,我的年代与你不同,也有不少入骨的记忆。
  北大在当时没有烧书行动,再说普通学生也没有多少好书。记得1968年3月,武斗中聂元梓派攻占了我住的学生楼,当时我不在宿舍。占楼者高唱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》,进到每一间搜索,声言“不拿群众一针一线。”我事后检查,箱子里全国粮票和几十元不见了,更令我痛心的是,俄语系一个朋友借我的《金批三国》不翼而飞。去年见到这个朋友,还是说不尽的对他不起。
  几年后,我被分到河北的一个县城,在城关镇教书。很快就和县图书馆搞好了关系,每天值班的只是一个军官太太,此女似乎对我有好感。一天突然打开里面的仓库,让我进里面。好多年都没有这样的兴奋,连王力的《古代汉语》和陈望道的《修辞学发凡》都叫我眼前一热。当然,上面有规矩,不能往外借出这些书,我不想破了规矩。以后的几年,只要没人,她就愿意站在仓库门口和我聊天,而我则在里面找书。再后来,她的夫君部队调动,她也离开。至今我还自疚当时利用人家的感情,只是图得一些阅读。
  细捋回忆,诸多往事历历在目。

     (摘自《文汇报》2014年4月22日11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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